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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很后的过拨人(散文)

来源: 免费小说网 时间:2019-12-09 16:03:13

于古城公干了二十几年,终归还是个异客之身。枝柳铁路,在城东侧,向南北延伸,不时有呼啸的货车,载着原木,奔向未知的远方;而城中,偶尔会有卡车,满载楠竹轰鸣而过,望着摇摇晃晃绿竹尾巴,不知它们将去何地流浪。此时此景,我不禁忆起当年苗家大山里的过拨人来。

我的家乡壮溪冲,在雪峰山余脉楠木山的北麓。一条十余里长的裂谷,横贯东西。谷北,是松杉杂木林,莽莽苍苍;谷南,是竹海,郁郁葱葱。这是我们的金山银山啊,可惜因为没有公路,很难送出谷地。山民们祖祖辈辈,只好凭着一副铁肩膀,一双岩脚板,从无尽的宝藏中挖掘极少的一部分,艰难地扛出大山。

过拨,自然就成了竹木出山的很好方式。

山民每人扛一根木头或者一捆楠竹,下松梁,穿竹林,过溪坎,走田埂,七拐八转,路径险阻,风风火火,赶十来里路,才到得公溪河边。一个人这么扛到头,再回到原地重新起扛,很枯燥,很疲惫,很寂寞。加之没有人组织,无序行进,或因各自体能有别等情况,造成干扰和混乱,很是影响竹木出山效率。而过拨是截然不同的。它是一种原始接力的运输方法,讲究配合协作,同出同归,轻松快乐,工作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过拨,是山里男人们的事情。女人们偶有为之,只不过是男人们的点缀,就像狗肉上不得正席。山里汉子,把进入过拨队伍作为一种荣耀,是成熟男人和精壮劳力的标志。一进过拨伙里,生产队里每天工分底分记十分,否则,只记八分或九分。虽然只差一两分,这是山里男人一生很羞愤的事情。过拨人,常自许为“骚黄牯”,其他男人戏称为“骟黄牯”(是指被阉割的牛牯)。一个孔武有力,一个“绕脚郞糠”(湘西方言,指虚弱无力)。做了“骟黄牯”,在外面抬不起头,“骚黄牯”在一堆吹牛皮,他们只好在边上听着,脸上在陪笑,内心的酸苦难以言表。在家里婆娘面前,声音也粗不起来。可不是么!阳刚壮实的“骚黄牯”高门大嗓,用半明半暗的言语挑逗自家女人,说着些“坷垃垒墙墙不倒,半夜跳墙狗不咬,老张哎,睡了你的女人你莫要恼。”“骟黄牯”老张只好讪讪地挤出一丝毫不在意的神情,心里却埋着气愤,偷眼瞧自家婆娘含羞带喜的脸。

如果你没到过这里,没见过这里坚挺高大的松竹,没听过野性放纵的山风,大概你永远不会明白,深深的大山里,隐藏了多少“骚黄牯”与“骟黄牯”的女人野合的故事。山里伢子要成为真汉子,除了练好犁田打耙和巴田塍等基本农活把式,很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骚黄牯”!大家都知道,一个队里百十口人,整个生产费用,年底工分分红,都得靠骚黄牯磨肩头皮,拼着命,才攒得来——男人么,谁不要个有光的面皮?何况,做个“球也挛不成”的“骟黄牯”,都不配像公牛一样为争夺传宗接代的权利打架,那多丢人呵!

做个响当当的骚黄牯,还得有一副好行头。

一个耐磨的好巴肩。一般就在供销社买个白布巴肩,有路数的,搭上的是帆布巴肩,或者用卡车轮内胎割成的巴肩。帆布巴肩和轮胎巴肩,是骚黄牯的很爱!我父亲的巴肩,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那时,买布凭布票,母亲就把碎布缝成布块,再用米汤浸泡贴在报纸上,晒干成布壳子。面子布,就咬牙去买几尺粗糙的白布,浸在桐油里,捞起晾干。再准备结实的麻线和棉花。缝巴肩是个细致活,一层布壳子,一层棉花,大概三、四层,中间棉花要垫厚一点,边上摊薄一些,而后蒙上面布,用剪刀裁成猪腰子型。很后的工序就是针线活。晚上,夜深人静,父亲和孩子们都睡下了,母亲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针脚细密而均匀,包边整齐圆滑。有时要做几个晚上才能做好。待全部缝好后,搭在父亲肩头试试,父亲笑呵呵的,感觉那是很好的巴肩。

一把结实的木轭子(又叫叉把,主要是起到别肩省力和支撑平衡的作用)。握得一把称心如意的轭子,和孙悟空寻如意金箍棒一般不容易。木材,必须是上好的,扎实硬朗,韧性光滑。楠木、檀木、柚木和茶树等树种,是上上选择。这也不是很紧要的,我屋背后烂木坑的崖壁上,多得是!然而,要生成天然的丫形,胳膊粗,人把高,树干直,这般合适的,就好譬如去找棵仙草。骚黄牯们,为找根如意的轭子料,钻林子,爬山壁,千辛万苦。父亲是在楠木山的岩屋,才找到那根神木的!材料找到了,要放在火塘上的炕上,悬炕一年半载,干透,这个时候,才能做轭子。山里汉子都是好里手,锯木,劈材,成型,刨光。在叉丫凹处和丫脚平面,各扎入二、三小截铁材,再用钢磨磨尖;抹上桐油,且大功告成。至于抹汗的萝卜手巾、草鞋或雨靴等东西,婆娘们早就准备妥当了。

山里人,一年到头,闲不了几天。不出正月初十,队长就用哨子把大伙吹进莽林里,砍竹、伐木、削木皮、过拨。春耕、播种、插田、施肥、杀虫等开支,就趁这一赶忙。秋收后,山民们又对着竹木出气,又是砍、伐、削、过拨;冬天老人、孩子们御寒的棉衣棉裤,过春节的糖果、炮竹等年货,就靠这一场血拼!

骚黄牯们每次过拨,就是一次壮行出征。虽然只有十里八里远,但是一般要延续一个月左右。婆娘们对过拔也看得很重。在春上过拨前,她们把糍粑都藏起来,鸡蛋集起来,仅有的一块半块腊肉留起来。秋冬过拨时,准备的物资丰足一些,她们才能省心。有大米、高粱、粟米、红薯和葛粑等。不管怎样,她们想方设法,要保证自己的英雄男人,每天有两顿要吃得饱。老人和妇女,在过拨的沿途,清路,填坑,坎上一两米处的藤草和杂树都要砍割掉,确保过拨路上无羁绊和危险。

过拨,不仅仅需要力量和勇气,更重要的是技能和团队精神!

这是个精干的队伍,必须组织协调好。队长要清楚每个人的特殊能力和弱点,然后安排谁栽拨,谁接拨,谁拣拨,谁谁应该在什么位置,做到胸有成竹。栽拨者,是整个队伍的灵魂,他是*一个起拨者,每一拨都有他的份。他要根据骚黄牯的人数和路况,确定栽拨数和栽拨的间距及地点,一有差池,就要引起混乱和纷争,甚至于斗殴。拣拨者,是在很后一个位置上,当每个人的位置确定后,他主要负责从竹木的堆子上拣拨,确定一天的过拨量和掌握过拨的节奏,同时,由他决定作息。这个位置非常重要,一般是队长的。送拨和接拨都是技术活,每个人都在一定的区间送和接,送得到,接得到,形成默契。一迎一送,由面对面,到背对背,展现出了劳动的和谐美感与快乐的旋律。

当播好秧种,在布谷鸟的啼声中,骚黄牯们扛着木条或者楠竹,绕带着轻烟,沐浴着细雨,从高高的龙蟠山和矮盘脊,盘桓而下。来到谷底,跨过古岩板桥,沿着欢快的壮溪,一路小跑。一时兴起,扯掉草鞋,光赤着脚板,踩着春泥,送拨,接拨……不知是谁唱起苗家的歌谣:

三个斑鸠哟飞过湾,

两个成双么一个单。

兰花妹妹要嫁出山,

哥哥心里哟像油煎!

牛栏里关猫哟绕松活,

妹妹心里我落不了窠。

咯世哟陪莫了妹双飞,

下辈子哟做你的梁山伯!

……

一人唱,二人和,骚黄牯一路都应唱和起来。壮溪冲,荡漾着山歌和欢笑声。路坎边的桃树,落红纷纷,宽厚的脚板,踏得泥水四溅。一拨接,一拨送,一拨拨过得行云流水,似乎不是在扛竹木,而是他们附着竹木飞行,在林间,在古道,在绵绵的烟雨中。唱着,和着,走着,过拨人把偷听山歌的女娃子的心和腰肢都唱软了,像新生的竹子般。不久,女娃子后背也背了娃娃,在灶台前变着花样给男人熏腊肉、擀姜糖、腌酸鱼。

苗寨的冬晨,田畴,高坎,枯茎草叶,莹莹闪亮。竹树低头,银发苍苍。路上,凝结满亮亮晶晶的狗牙齿。霜白风凄,鸡犬无声。骚黄牯们,正草鞋裤单,扛着二百多斤的枕木,用轭子别着,喝气成雾,草鞋踏得狗牙齿咔擦咔嚓作响。送拨到位,转身背对着前进的方向,用轭子支撑住枕木。接拨的人和送拨的人,背贴背,同样用轭子支撑住枕木。当接拨者掌握到平衡点时,两人同声:起哟!接拨者,迈开步子,血脉偾张:嗷嚯嚯,嗷嚯嚯……一路吆喝着。送拨者,柱轭在风中,目视着接拨者,伸脖张嘴:嗷嚯嚯……额脸青筋暴突,赤红如血,转身健步接拨。嗷嚯嚯,嗷嚯嚯……此起彼伏,震荡不息,竹叶子上的晶白也脱落下来。冬阳里,壮溪冲的山山岭岭,分外妖娆。

父亲任生产队长多年,曾对我说,过拨很要命的是在冰冻天。那年冬天,寒雨纷纷扬扬,北风一吹,到处是晶莹赤滑。路面上硬梆梆的,大铁锤砸下去,一个圆圆的白印。脚一踩上,身子就滑出去了。为了赶在腊八节前将枕木销售出去,父亲给过拨者每人准备一根棕绳和一斤精钢栎子(一种多年生藤蔓植物,块茎如姜,荒年可充饥,亦可酿酒)酒。棕绳把草鞋和脚掌绕捆在一起,可以防滑。酒装在竹壶中,随时可喝一小口御寒。

过拨人扛上凝冻的枕木,缓慢前行,寂寂无声。那天,父亲栽完拨后,放心不下古枫木树险路段的过拨,连忙回赶。父亲在回赶途中,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太公蒋真元和我母亲带领二十几个老人妇女,每人扛着一捆干稻草,沿路在险处铺上一小把。太公手执钢钎,在很险点凿出一块坎来,供过拨人下脚。父亲端着酒壶,猛喝了几口,面如关公,逢遇过拨人都说:为了老人和婆娘们,我们拼了!过拨人眼里都噙满泪水,答道,我们拼了!

“起哟!嗷嚯嚯,嗷嚯嚯——”过拨人的声音划过天空中,融入风雪的呜鸣声中。他们扛着竹木,在风雪中过拨行进。老人和妇女,不时在雪路上铺上稻草,就像在人生行进的坐标轴上刻上精准的刻度……

山路上踏石留痕,岁月蜿蜒不断。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一条沙石路穿过壮溪冲,沿着钟盘、龙船盘逶迤而去。终于,一辆辆汽车轰隆隆地开进壮溪冲,源源不断把竹木运出大山。寂静的原野,沸腾起来。

大山,永远不会老。壮溪冲,永远充满活力。老去的,是大山的子孙,是曾经壮如山的过拨人。如今,还有几个人记起大山的过拨人?想起父亲去世时,瞅着屋角那把黄檀木轭子的眼神,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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