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有座山,山上没有庙,甚至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即使有,也是一些不成气候的枞树,它们面黄肌瘦遍体鳞伤而又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站不成一个体面的队列。从远处看,山的侧面就像是一个秃顶秃得很厉害的中年男子的头,那些枞树也权当是仅存的几绺发丝,梳不梳就那么一回事。但山上有土有石头,土是那种褚红色的沙石土,要开垦出来既费锄头又费工夫,即便如此,石头和土还是有了明显的分工,北边是垒起来的石头,南边则是仿佛用筛子筛过了的红土。因为山不高,北边的石头有时经常滚到山脚下的水田里,而南边的土里则趁机生长出红薯、花生和土豆。
在湘南的乡村,虽不乏灵山秀峰,但这样的小山几乎是随处可见,也正是因为它们过于普通才会一目了然。是的,它们太普通了,那些石头、那些土、那些枞树和那些在风中摇摇曳曳的花草,没有一样是珍稀的特别的,它们就像村里的村民一样,普通平实得可以出现在乡野的任何地方,但它们和他们都是很本真的。
在山的背面,邵水河正好在那里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弯。但正是这个不大不小的弯,让这座山显得灵动起来。尤其是那山倒映在水中时,会不时地随着河水的流动而摇晃,要是你站在河的对岸望过去,就会看到它也会有诗意的一面。
听村里的老人说,山上原来有一个叫望江亭的小亭子,还有一个土地庙,后来让“破四旧”全给破没了。小亭子是村里的一个屡试不第又自称为“秀才”的人修的,亭子修好后,他经常邀两三诗朋文友在亭中把酒吟诗,虽无一首得以流传下来,但总算是给屋后的这座山增添了一丝文气。至于那个离亭子不远的土地庙也是旺过一段日子的,被推倒后,所有的砖瓦都被村里人挑回来砌了猪圈或灰屋。有人说这样对待土地爷是要遭报应的,也有人说把土地爷搬到自己的家里日子才过得安稳和踏实。但这些话只是说说而已,没有谁真正地放在心上。
在我们这里,百分之九十的土在山上,有些地方的水田还要千方百计呈梯形一级一级地将土赶到半山腰上去,相比之下,这里的土要从容得多,它们可以从山脚处一步一个台阶地一直走到山顶上,屋后的这座山就是其中的典型。由于土质疏松,多沙石,每块土里都备足了底肥,牛粪、猪粪、人粪、灰土,总是一担一担地往山上挑。土里种的也是五花八门:除了红薯、花生和土豆,还有小麦、番茄、白菜、萝卜、辣椒、黄豆、黄瓜、丝瓜、豆角……看上去杂乱无章参差不齐,但仍然是一个热热闹闹的舞台。“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不一样的人家,总会有不一样的收获,所得的豆和所得的瓜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我们虽然年龄小,下不得水田,但土边还是可以帮上忙的。比方说跟在高高扬起的锄头后面下种、施肥、浇水。在红薯藤疯长的时候,兄弟姐妹几个还得去将所有的红薯藤翻过一遍,顺便将夹杂在土里同样疯长的杂草一棵棵除掉,一些不小心被扯断的冒着白色浆液的红薯藤就会被抱着拖着回到家里用来喂猪。每次我们翻着翻着就有点好奇,禁不住偷偷用手指去抠红薯的根部,简直是毫不费劲,就找到了埋在土里的红薯。看看形状,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摇摇头,又重新将土掩上,再去抠另一根。终于发现一根大的,就使力扯了出来,双手一搓,再在衣袖上擦干净,就直接往嘴里送。至于那扯断的红薯根还是会自欺欺人地埋进土里,等母亲过几天来看时,总要提着几根枯藤回去,明知道是我们偷吃,也不恼,捡回来的红薯藤照样剁碎了喂猪。我们还经常被父母派遣到山里去摘些番茄、豆角、辣椒什么的,一路总是蹦蹦跳跳地去,又蹦蹦跳跳地回。有一回,在土里摘辣椒时意外地发现一根西瓜藤上不知什么时候结了一个小西瓜。由于土质的原因,这里很少有人种过西瓜,因此这个发现何止是意外,简直是惊喜万分了。那一段日子真是一段既提心吊胆又在心里禁不住要暗暗窃喜的日子。当西瓜长到拳头大时,我特意用草将它掩盖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西瓜在一天一天地膨胀,好几次想把它摘下来都又舍不得,生怕一摘下来之后,与之相关的秘密、美梦、好心情也会跟着一起消失。西瓜终于长到蓝球那么大了,有一天终于下定决心:明天一定把它摘回去。可当我第二天来摘时,西瓜已不翼而飞,瓜藤上只留下一个新鲜的印痕。我记得当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就在我精心呵护着一个西瓜的时候,一双贪婪的眼睛也在暗中关注着它,那是谁的眼睛呢?答案只有这座山知道,但它缄口不提。因为没有吃到,我总认为那应该是很美味的西瓜,而对于那个偷西瓜的人来说,因为是偷来的,或许那同样也是他吃到的很美味的西瓜了。
无聊的时候,我们总喜欢一窝蜂爬到山上去逮蚱蜢,逮那种大个的绿头蚱蜢。在青草丛中,绿头蚱蜢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必须要用脚去拨弄那些草,绿头蚱蜢一旦被惊动就会一下子蹦出去老远,当然这蹦里还有飞的成分,在蹦或飞的过程当中,它们的翅膀拍打在身上就会发出“哒哒”的响声。被逮住的蚱蜢我通常会像对付小麻雀一样用一根细麻绳将它们发达的腿给捆住,但蚱蜢的腿是很容易被折断的,我们才不去管这么多。我们还听大人们说蚱蜢的腿是可以烧熟了吃的,因为谁也没看到谁吃过,因此谁也没有看到谁付诸过行动。在逮蚱蜢的时候,有时会碰到蛇,叫得出名字的有菜花蛇、竹叶青、银环蛇,长的有两米多长,小的则比小拇指还小。菜花蛇居多,它们有时候出现在辣椒土里,有时就像一根红薯藤在地里游走,有时则盘踞于插在土里的枯竹上,尽管没有毒,猛一抬头看到了,还是会吓掉七魂六魄。大喊一声“妈呀”,扭头就是一阵猛跑。年龄太小的跑不动,就呆站在那里身若抖筛,杀猪般尖叫。这一叫,那些正在猛跑的不得不立马刹住,打转,等走过去再看时,那蛇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才知道,蛇原来也是怕人的。
有一年夏天来了两个河南口音的人,都是高瘦的个子,每个人都扛着一根粗粗长长的铁钩,手里抓着蛇皮袋子,也不问路,径直往屋后的山里去了。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事先并不知道他们要到山里去干什么。他们倒像是对这座山很熟悉,上山后只围着山顶转了一圈,就开始动手翻弄那堆乱石。由于风吹雨淋的日子久了,石头缝里已塞满沙土,且夯实了许多,但要搬开它们仍然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搬开的石头越来越多,也有搬不动的和不好用手去搬的,他们就用铁钩去钩,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人合力。不用说,他们是在寻找藏在洞里的蛇,洞口很小,不仔细看是很难看得出来的,尤其是夹杂在一堆乱石之中就更难分辨了。随着石头一块块被搬开,洞内的原形也就渐渐地显露出来,洞的本身也是一条蛇,有点黏稠地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绕来绕去,像在走迷宫,但更像在考验捕蛇人的耐心和我们这些旁观者的好奇心。仅仅是为了这些,洞里的蛇仍将为此付出所有的代价。不到两个小时,山上的石头被翻得一片狼藉,盘在洞里的蛇终于藏不住了,它那布满青紫色的花纹在一环扣着一环地蠕动,开始就像是洞里的一个有着彩色花纹的转盘。它细细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又缩进去了,它呈三角形的嫩嫩的军绿色的头像是在洞的底部转得实在是没地方去了,才不得不伸了出来,在这个夏天的阳光的映照下,它的头部生嫩得更像是躲在地窖里的两片豆芽。它的身子正在拉长拉直,爬行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但比它更快的是捕蛇人的铁钩,在它正准备沿着石缝向山下逃蹿时,铁钩一下子钩住了它的七寸,它的尾巴则被一只手抓住提了起来,另一个人已利索地扯开一张蛇皮袋等在一旁。口袋很快被打了一个活结,蛇在袋中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像一根想出头的棍子,左冲右突了一阵后渐渐老实下来。捕蛇人并没有就此罢手,他们还在翻更深的石头和沙土,果然,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刨开石头下面的沙土后,发现了两饼白色的蛇蛋,一饼约摸有十来个,比一般的鸟蛋要大得多,一颗紧挨着一颗,排成一个椭圆形。面色严肃的捕蛇人直到这个时候才露出他们的笑脸来,但也只是笑一下而已。很快他们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轻手轻脚地将蛇蛋捧着放入另一张蛇皮袋中。这时,太阳已做好下山的准备,捕蛇人收拾妥当后也要下山去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蛇和蛇蛋会带到哪里去,做什么用,我们只是觉得这一过程是如此刺激,既害怕又好玩,我们甚至盼望捕蛇人下次再来,很好是天天都来。
半山腰上原本是有两座坟的,这两座坟紧挨在一起,一般高,应该是夫妻坟。坟侧正好是一个风口,以前我们从那里过,总会禁不住在风中打一个寒颤,用老人们的话说,那里的阴气太重。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看见有谁到坟头上拜祭过。后来,从山上滚落下去的石头差不多把它们全埋了,对于死者而言,等于是埋了两次,但从来就没有人理会过。待我们再打那里过时,吹过来的风便在石头缝里发出一阵阵冷笑,不由得就让那些脚步声里生出些许仓皇。
在石堆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洞,洞口刚好能容一人进去,因荆棘丛生,而洞内又常年积水,背光,从外面往里面看,黑咕隆冬,平时连大人都很少进去,小孩子就更不敢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一阵狗叫声和一连串庞杂的脚步声惊醒,家里人以为有贼进来,都从床上爬了起来,但脚步声噼噼啪啪像放鞭炮一样绕过几栋房屋后很快向屋后的山里跑去了。直到第二天村里的人才知道详情,原来是德叔的大儿子被公安抓走了。以前,只是听说德叔的大儿子在外面不干好事,但更多的只是猜测,背地里说说而已。谁知他早已犯下了不少案子,这次他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被公安盯上了。晚上来抓时,他从家里的后门硬闯了出来,仗着熟悉的地形,边跑边藏,竟蹿到了我家的阁楼上,眼看还是藏不住,跳下来又往屋后的山里跑。公安人多,分几路包抄过去,在山顶会合时,竟然没看到他的人影。正准备打退堂鼓时,其中有一个不信这个邪,不相信屁大的一个山能藏得住一个大活人,一伙人便又打着手电山上山下到处找,连石头缝都不放过,很终在石堆旁边的那个洞里拨开重重茅草趟过一堆堆烂泥才把他给湿漉漉地揪了出来。
九月,正是鹰飞草长的季节。屋后的山在这个月份总是显得从容不迫和神定气闲。它知道,满目的青葱正在渐渐褪去,苍黄必将卷土重来。一些恍若隔世的类似于鸽哨的声音在风中隐约传来。站在屋后的山上远眺,极目所见,田野、河流、村舍、炊烟、连绵的远山在暗红的天空下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质感。一只鹰已连续两天出现在山顶的上空了,它的翅膀就像一个张开的帆形的降落伞,好几次它都像是在挑选落脚的地方,但好几次都没有落下来。山、鹰、天空,像一场拉锯战。顺哥哥似乎天生了要跟这些大自然的生灵过不去,他正在忙乎着将一圈抹了桐油的竹片钉在山顶一个显眼的位置,再用绳子将一只半大活老鼠的四条腿拴住,由几根竹片拉扯着,老鼠的身子在圈中不住地动弹,却无法挣脱。在忙乎完这些后,顺哥哥就躲到了数十米开外的一块岩石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飞着的那只鹰。鹰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猎物,几根不动声色而又暗藏杀机的竹片也有同感。不过一袋烟的工夫,鹰突然在空中折转身子对着那只拴着的活老鼠俯冲下来,它那如钢筋铁骨般的双爪是那样凌厉、迅猛、精准,老鼠在一声哀叫之后全身酥软下来。随着啪哒的声响,与此同时,鹰的翅膀也被竹片上的桐油牢牢地粘住了,任它怎么拍打也无济于事。到手的猎物还没来得及享用,自己反倒成了猎物,这可能是一只鹰枭雄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料想到的结局。多少崇山峻岭都曾经在它的爪下啊。顺哥哥用一根草绳利索地将鹰的双爪扎紧,丢进一个大网袋里,然后往肩上一挎,在下山的时候,鹰半睁开眼睛,在很后望了一眼这座毫不起眼的山之后,眼皮又耷拉了下来。
屋后的山总是大智若愚地目睹着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该去的它不会留,该水落石出的它不会藏着掖着,该藏着掖着的它也不会和盘托出。说它简单也好,复杂也罢,它就是它,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但这么多人看了一辈子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透。
自从四丫头死后,谭老五有事没事都要围着山背后的那段悬崖看上一圈。四丫头与谭老五相好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奶奶说,四丫头的父母嫌谭老五家里兄弟多,又太穷,死活也不答应两人的婚事,四丫头和谭老五就双双坠了崖。四丫头当场被摔死,谭老五却侥幸活了下来。尽管谭老五后来也有过几次自杀行为(均无遂),但这一死一活的结局还是搞得两家好几年时间都没有安宁过。后来,有人在他俩跳崖的地方开山劈石搞了个小煤窑,谭老五成了那里的挖煤工,在一次塌方中,他和村里的另外两人被活活地压死在窑里。从窑里抬上来时,谭老五的眼皮往上翻,眼球鼓凸着,用手抹了好几次都闭不拢。或许谭老五临死都没有想通,早知道是这种死法,还不如和四丫头一起死了痛快。不仅仅是想不通啊,只怕是连看都没来得及看懂,再看时,眼睛里已是漆黑一团。
小煤窑因出事被封之后,有人传言又要开锰矿,说山上的石头经过医生鉴定,含有丰富的锰,要是锰矿一开,村里的人就会很快富起来。这种传言传了好几年,后来终于开了,是几个私人老板开的,但不等锰出来官司就接二连三地出来了。首先是没有经过同意挖了人家的土地,待人家找来要求赔偿时又仗势打了人家,事情闹大了又闹出个非法开采。几个老板搞得焦头烂额,锰矿很终还是没能开成。
内心的躁动渐渐让日出日落失去了颜色,屋后的山站在那里,也渐渐地成为一种障碍,成为一种需要跨越的壁垒。
年复一年,村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各自带着内心的伤痛和不可预知的梦想,翻山越岭而去。屋后的山终于沉寂下来。只剩下欣喜若狂的茅草、野菊花和蚱蜢,只剩下太阳、月亮和星星。
屋后的山越来越像一座坟了,表面的荒芜下,埋葬着春夏秋冬,埋葬着日月轮回,埋葬着迎来送往。或许时间也是一座坟,也是荒芜的,埋葬着屋后的这座山,埋葬着与这座山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惟有正在苏醒的记忆,荷着一把不曾生锈的锄头,站成山顶上的一尊雕塑,为之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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