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居的村子位于县城二环以内,典型的城中村,这次旧城改造,赫然出现在拆迁很前列。前几天接到上级通知,二环以内所有的坟墓一律迁到四环以外指定的统一的山丘墓地。我村与某公司住宅区之间的空地里有几十个坟茔,这次旧城改造,迁坟就成了当前的首要任务。两委会上,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心里暗暗祈祷:清点坟头的任务千万不要轮到我,可是领导目光还是定格在我的身上,“你工作细心,清点坟头的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剩下咱们几个一起入户做工作,争取早日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好吧。”我咧咧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带着任务,中午我走进了那片茔地,灿烂的阳光给我壮着胆,行走在坟墓之间,我不住地东张西望,有点害怕。暖暖的阳光下,一排排坟墓静静地卧着,我边数着边在小本上计着数,很后在墓地的一角站住了,这是孤零零的一个坟墓,里面躺着三叔,看着坟墓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三叔孤独了一生,归宿也是这么的孤单,坟上蔓延着一层绿茸茸的小草,一簇迎春花开得正茂盛,那娇艳的黄,耀眼夺目,让我想起三叔生前经常开玩笑的一句话:“别看我老了,我还是黄花少年呢!”
二
三叔读过几年书,聪明好学,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他一直没有成家,小时候很常见的就是他和奶奶吵架,奶奶骂他和尚命,其实他心里有段美好的爱情,只是刚孕育蓓蕾就夭折了,他那段感情是我长大后听偶尔听二姑妈谈起的。由于家里穷,三叔三十多岁了单身,为了三叔有个家,二姑妈就央求二姑夫给三叔找个工作,二姑夫答应了。二姑夫后来在林场工作,官不大不小,没过多久,三叔就进了林业局工作,去下属的大青山看林场,虽说常年在山里,也是*职工,三叔摇身一变成了拿工资的工人,看着村里人羡慕的眼神,三叔那股得意劲无言描述了。那时我就是三四岁的样子,记得三叔每次回来,手里的黑色提包都是鼓鼓的,里面装满山里采的野果,酸甜可口的山杏、桃子、桑葚、山楂……我们只要看见三叔的影子就围着他团团转,他高举着包故意逗我们,那情景就像孙大圣旁边围着一群馋嘴的猴子。
三叔个子不高,一身蓝色的咔叽布中山服,在那个粗布衣服年代,走到哪里都特别显眼。由于有了工作,媒人纷纷上门,相亲一大串,三叔一个也看不上,人们都说三叔当了工人看不起农民了,三叔也不解释。有段时间三叔特别高兴,晚上坐在院子里的柿树下吹笛子,他的笛声清脆悠扬,那时我太小,记不得他吹的什么,只记得曲调明快,像几十只小鸟一起鸣叫,我母亲和他开玩笑:“他三叔,是不是有喜事?说出来咱们听听!”
三叔说:“天天钻在深山老林哪来的喜事?”
那是他的秘密,当然不能说。他喜欢山下村子里的一个女孩,两个人好上了。那个年代,恋爱被看做伤风败俗,两个人经常在山里偷偷约会,一次不小心被进山捡蘑菇的村民发现了。两个人年龄相差太大,女孩被父母不同意,就把她锁在屋里严加看管,后来远嫁东北。女孩的父亲没有放过三叔,他告到局里,要求定三叔的流氓罪,局领导看在二姑父的面子上没有把事情闹大,只是把三叔开除了。当然这些是暗地里操纵的,对外只是说三叔在山上摔下来,摔坏了大脑,不能再看山了。
爱情没有了,工作也丢了,从林业局回来后,三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人生的大起大落使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少与人交流。在生产队劳动也是独来独往,休息的时候,人们都一起打扑克玩土象棋,他躲得远远地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有次我哥过去喊他一起凑局打牌,他莫名其妙地发火差点打了我哥哥。他的性格越来越孤独,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动辄发火骂人,慢慢地人人都讨厌他,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春天往地里运粪,三叔一个人推着独轮车孤零零艰难地往前走,父亲对大姐说:“大妮,去给你三叔拉车吧。”大姐摇摇头:“不去,他总是骂人。”无奈队长三爷爷让他去管理队里的几头牛,没有人争吵他才安静下来。
生活的不如意让他心里烦闷,经常与奶奶吵架,奶奶一气之下和他分家单过。执拗的他不住奶奶分给他的堂屋,就在靠东院墙的地方搭了一间窝棚,铺上床铺,窝棚外用庄稼秸秆搭了一个更小的窝棚,垒砌一个小小的锅灶,他每天下地回来就在那里烧火做饭。我进过他的窝棚,低矮,一床一桌一个装衣服的木箱子,摆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放着几本书,我隐隐约约记得有本《大刀记》。
三
三叔喜欢打鱼,奶奶家距离河边几十米,空闲的时候,三叔就去河里打鱼。他把鱼篓系在腰间,背上那张大大的渔网来到河边,找到一处鱼儿密集的河湾,两手抓着渔网,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傻乎乎的鱼儿毫无防备,一网撒下去,刚才还自由自在的鱼儿就成了囊中之物,三叔毫不手软地抓住它们放进鱼篓里,任它们在里面挣扎。一网接一网,不一会就有了半篓。
三叔打完鱼,就在河边清洗,把鱼的内脏择洗干净带回家,自己留下一点,然后隔着院墙喊:“四,过来拿鱼。”我早在墙边候着,就等着他一声呼唤,乐颠颠地跑去,把洗好的鱼拿回家,母亲加上作料和辣椒,那香味没有炒熟就让我垂涎欲滴了。
我喜欢那条小河,每天看着鱼儿在水里游弋,忽然心血来潮,早晨我来到奶奶家,三叔刚起床,我说:“三叔,我想养鱼。”
“好,等三叔给你捉几条。”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从小嘴甜,在几个堂兄妹中,三叔很喜欢我了。我等在奶奶家,中午三叔下地回来,系好鱼篓,拿起渔网,我也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瓶紧跟在他身后来到河边。中午的河边是沸腾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人声嘈杂,三叔避开人群,带着我逆流而上,来到一处拐弯的地方,这里河水好像是静止的,清澈的水底,碧绿的水草,鱼儿在水草中嬉戏着,它们是那么的悠闲,丝毫没有感觉危险的来临。
“三叔,这里鱼真多。”我俯下身盯着水里的鱼,小声说。
“这里长满水草,鱼喜欢躲在水草下面找吃的。”三叔一边说一边撒网,接着他慢慢收网,把渔网提上岸,我看见几十条鱼在网里挣扎,三叔看看我手里的瓶子,捡起几条小小的鱼放了进去。
我不高兴地撅起嘴说:“三叔,我要大一点的。”
三叔说:“瓶子空间太小,大鱼放进去伸展不开身躯,不能游动的。”
我叹了口气说:“如果有个鱼缸就好啦!”
三叔说:“先回家吧,我那里有个大一点的,回去给你就是。”
果然,下午三叔给了我一个大肚子的瓶子,几条鱼儿一放进去,立刻在里面撒开欢,看着鱼儿在瓶子里自由游动,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没过几天,鱼儿翻起白色的肚皮,全部死了,我伤心地哭了,三叔又给我几条,说:“四,想要鱼还不容易,河里有鱼,三叔保证你瓶子里就有鱼。”
正如三叔说的,只要鱼死了,三叔就会给我送来几条。每天放学后我喜欢看着鱼儿写作业,春夏秋三季,我的瓶子总是游动着鱼的身影。
四
深秋,大地收回很后一抹绿,柳树落下很后一片叶子,怕冷的鱼儿潜入深水,三叔也收起了渔网。那张渔网挂在院墙上,经过几个夏天的劳作,渔网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浑身破了许多洞,三叔看看修补过多处的渔网再也无法修补,他决定再织一张渔网。在我的印象里,像蚊帐那么大的一张渔网织出来应该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三叔笑笑说:“就一冬天的功夫。”
初冬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洒下斑斑驳驳的光落在三叔的身上,三叔坐在柿树下织鱼网。三叔织网用的是呢绒线,那时呢绒线是紧俏商品,价格很高,三叔为了买线,从队里预支了半年的工钱,我说:“三叔,这么贵的线织鱼网是不是太可惜?”三叔说:“织网太麻烦,呢绒线耐腐蚀,只要爱惜用,一张网可用许多年。”
那年我刚读一年级,每天放学后,我都习惯到三叔那里看看渔网的进度,三叔织网很快,几天过去,渔网织出有二尺了。三叔说:“开始周圈小,就像降落伞,越织越大,越来越慢。”三叔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手中的线,那是一个个死结,织错了很难解开的。小小的梭子牵着白色的线随着他粗大的手指灵活地翻飞着,一个个匀称的南瓜子大小的网眼眨眼间就形成了。
三叔说:“网眼的大小取决于梭子的大小。”
很多人织网都是从集市上买梭子,三叔不这样,他的梭子是自己制作的,他找来一节竹竿用刀劈开,取出一片用刻刀慢慢刻出形状,再用小刀细琢,等完全成型了,用砂纸细细地打磨,一只梭子就完成了。我问:“三叔,你为什么不让梭子再小一点,那样就可以捉到更多的小鱼。”
三叔笑笑:“捉小鱼太残忍,它们就像孩子,没有长大,怎么忍心杀了呢?给你那些小鱼以前我捕了都要放会河里的。”
我听了一怔,想到瓶子里那些小小的生命不过几天就翻起肚皮,无形之中我成了刽子手,沉默了一会,我说:“以后我不要小鱼了。”
三叔说:“爱玩的孩子的天性,鱼其实就是碗里的菜,终究它们也会死的。”
想想也是,以后养鱼的时候我经常给它们换水,慢慢就摸透鱼儿的习性,它们居然几个月不死,有几条,都已经一年了,它们还在鱼缸里快活地游动着。
八十年代末,随着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建筑需要大量的河沙,有人就从河里看到了商机,开始挖河沙卖,河是大家的,于是纷纷加入,每天河边捞沙的人群熙熙攘攘,拖拉机来来往往,看着小河被破坏,三叔心痛不已,他联合村里的有几个老人出面劝阻,但是那些人依旧我行我素,老人们只能望着河水叹气。没过多久,河沙越捞越少,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变得深不可测,河道变成一潭潭死水,水潭漂浮着一层绿色水藻,淤积的垃圾枯木腐烂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污臭,接连几个又夏天淹没了几个下河洗澡的孩子,从此,小河就沉默了。
河里看不到鱼儿的踪影了,三叔的渔网就失去了作用,他看着黑黝黝的河水大骂那些卖河沙的人,寂寞的时候,带着网来到河边,对着黑水撒网,带上捞上来的只是水草和淤泥,间或有几只黑背的小虾。
五
奶奶去世后,堂屋空出来,三叔却执意住在窝棚里,后来堂屋塌了,他修缮好,还是没有搬进去,我奇怪地问:“三叔,你为什么不愿意住大房子?”
三叔说:“住了十几年窝棚,都习惯了。”
实行生产责任制那年,五十岁的三叔和几个孤身的人被村里定位五保户,村里的决定击毁了三叔的自尊,他变得更孤僻了,很少与人来往,每天忙碌在半亩责任田里,空闲的时候,就在河边开荒种菜,菜多了,就去市场卖。每当我买菜时,三叔总是拿几把菜塞到我的车筐里,一边塞一边说:“四,吃菜的时候就回家去,想吃什么自己拿,没用化肥,吃着放心。”
三叔是个闲不住的人,农闲的时候,他背着背篓捡废品,院子变成了废品站,他把捡来的废品分好类,每隔几天推着三轮车去一次废品站,我看着心疼说:“三叔,您年纪大了不要太累了!”
三叔不紧不慢地说:“闲着也是闲着,趁现在能动多攒点钱,人老了难免有个病灾,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后来三叔不种地了,把地给了堂兄种。堂兄是四叔的大儿子,四叔就把他过继给了三叔。为了照顾他方便,大哥把三叔接到了自己家,正是他的孝心让三叔送了命。麦收后的一天,三叔在房顶晾晒麦子,一不小心从房顶掉了下来,没等急救车来到就咽了气。三叔临走时对大哥说:“我死后,不要把我和奶奶葬得太近了,我和奶奶经常吵嘴,不想到了那边也不得安生……”
大哥遵从了三叔的意愿,把他葬在了林地的一角。
静静地跪在三叔孤零零的坟前,回想着三叔生前的音容笑貌,我的眼湿润了,眼前又浮现出了三叔的身影:瘦弱的身子,蓝色的中山服,慈祥的面孔,他笑着对我说:“四,放心吧,我在那边生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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