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来了！”
每次也不知是谁的一声喊，总会让我们这帮校门前的小混混撒腿就跑。消失的速度就如同听见鹰叫之后的鼠群，身影随着尾巴末梢闪动般一晃，便迅速隐没在了那些楼角、墙头的背后。
我读初中时，学校与外面大马路之间有一条幽长的小马路，那条路足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西侧是高大的砖墙，东面是几排趟子楼。
老白家就住在趟子楼里。
我所在的那个中学非常好！可我们这帮体育生到这里以后，它就完了。校门前那条小马路上，总是成帮结伙地蹲着我们这些体育生和从社会上勾来的校外人员。一个个的半大小子，打扮流气，语言粗俗，抽烟的嘴里喷出脏话，不驯服的眼神儿里闪烁着叛逆与挑衅。
老白，是我学校那一片的警察，也是我们这伙人的克星。诸多关于老白对小混混下手凶狠的传说总是不绝于耳。
我在学校两年多了，始终没见过老白。只是一听见那句“老白来了！”甭管自己有事儿没事儿，随着众人撒腿就跑。老白，仿佛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声“老白来了”便风摇树动般令我们这些绿林草寇仓皇逃窜。
很终，我还是落到了老白手里。那是我初三上学期的一个秋天。
那天下午，我跟同班的蒋玉立跳墙出了学校，干嘛去呢？是小蒋受人之托，在学校门前帮人打群架。究竟我们受谁之托，为谁打架，打谁，我都不知道。小蒋找我跟着去，我就得去，没有二话。谁让我们是哥们儿呢！
那天，校门前果然多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三一群俩一伙，手里拎着棍棒，屁股底下坐着菜刀，提臀绷块儿，摩拳擦掌，也不知道都是哪一伙儿的。
据说，我们学校第六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就是双方决战的时刻。
“哗”，铃声响了，就看见从远处“呼呼啦啦”尘土飞扬地冲过来一群人，各个手拎家伙。这边的众人也开始涌动，在一个不认识的人率领下，开始“迎敌”。就在这个时刻，也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嗓子：“老白来了。”
呵呵！双方那么多的人呐！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能在一瞬间仿佛钻了地缝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跟蒋玉立跑散了！那小子是体校玩儿短跑的，速度极快。我不行！我是中长跑，有耐力，但没速度。
那天，不但老白来了，还来了五六辆警摩托和吉普车。
我被抓进了新华派出所，蹲在一间屋子的角落，屋内有十多个小子，没有我认识的。
审讯的速度很快，每进去一个，只一会儿就被带出来然后塞进面包车内。当那个小警察把我推进屋里的时候喊了一嗓子：“白所长！这是很后一个了。”
我浑身一凉。心想：“坏了！遇见老白了。”
进屋后，老白一指墙角，我急忙跑过去蹲下。
那天，我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去参与打群架的，我只说逃学是着急回家，因为中午可能忘记锁房门了。结果，一出学校，就被他们给抓来了。
老白翻眼看我，小眼睛在肿眼泡掩盖下闪着不信任的亮光。他把我的书包拿过去，慢慢检查里边的内容。我很坦然，因为那天中午我的书包刚被我爸翻完，连盒烟都没有，就更谈不上什么菜刀之类的凶器了。老白一页页地翻看我的每个作业本，竟然极其认真。
我有一个优点，就是老天赐我能写一手漂亮字。我还有一个嗜好，竟然病态般地喜欢抄写课堂笔记。这并不是因为我爱学习，只是卖弄特长而已。于是，各科笔记本都被我书写得很好工整。因此，上面都得到了老师们赞美的红字批语。
“给我倒杯水。”老白一边看一边用手指了一下他桌上的水杯，连头都没抬。我急忙起身，端起水杯走到暖水瓶前，规规矩矩地倒满开水，然后给老白端回来。
老白用眼角瞥了我一下，我急忙用袖管擦去淋在桌面上的水迹。
良久，老白看完我所有的本子，很精心地把它们全部收回到书包里。他示意我站在他对面。
“别以为你编的那些瞎话能骗得了我。”老白喝了一口水，“他妈的小鳖犊子，不学好，出来打群架，想进监狱啊！别解释！少忽悠！能让你这小黄嘴丫子蒙骗喽我就不是老白了。校门前那儿晃晃悠悠的我早就见过你。”
我心里暗暗吃惊。
“聚众打架斗殴，这次，你们一个都别想回家！轻的送工读学校，重的，该教养教养，该送少管的就送少管。”
我当时就吓哭了。
“哭什么哭？憋回去。”老白一声大喝，然后用手指着我。“你瞅瞅你那裤腿子，整地跟个打渔似的，一看就不学好。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非学一身流了流气的痞子相！”
我赶紧放下卷起的裤脚，然后把军帽规规矩矩地戴正。
“嗯！这还差不多。”老白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你是初三一班的对吧？班主任是王……”
“王文艳。”我含泪儿回答。
“嗯！王文艳老师。我跟你们王老师很熟！如果我今天要是把你跟外头那帮小子一起处理喽，你真就白瞎了。这样吧！放了你。”
我又惊又喜，简直就是绝处逢生的感觉。
老白掏出烟卷和火柴，“但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哈！放你，行！但以后我每星期都跟王老师打听你情况，一旦她说你不好好学习，我随时到班里把你带走，跟这次的账一起算，直接把你送工读学校。不，送少管所。”
我浑身的冷汗瞬间涌出。
“以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老白透出了我爸的语气。“再敢跟校门口那伙人混，只要你一露头，我立刻就出来抓你。你听见没？”
我急忙点头答应。
老白点燃香烟。“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哈！每周我都去打听你，不学习，我随时去带你。走吧！”
我将要走出屋子之前，给老白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老白发出一声父亲般的叹息，然后缓缓站起身，“他妈的，还挺懂礼貌。”
他走到门口，推开屋门对外面的小警察喊了一嗓子：“这个是学生，放他走吧！明天我跟他老师沟通。”
“白所长，那些人呢？都怎么处理？”小警察问老白。
“送分局。都送。”老白说完扭身走向走廊深处，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都不是好东西，一群人渣。”
他推开厕所门，闪身进去。
那是老白在我记忆里的很后一个影像。我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回了一次头，没看见老白。之后的数十年里，也再没见过老白。
因为老白说了，我不好好学习，他随时就到班级里把我带走，或送工读学校或送少管所。第二天，我便开始遵照他的话去做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哥们儿们很惊奇，因为我不再跟他们鬼混，校门口的那帮人里再也没有了我的身影；老师们很惊奇，因为我这个一贯调皮捣蛋的学生竟然开始认真听课，并且各科成绩都在飞速提升；我父母更是惊奇，皮鞭子沾凉水都未能改变的儿子竟然开始勤奋学习！这让他们十分意外。
我每次看见班主任王老师那双特殊的眼神儿时，都会感觉到她是在密切观察我。她一定每周都要向老白汇报我的表现。
初中毕业那个月，蒋玉立因重伤害被教养了，我却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仿佛瞬间人生就有了天地之分。那天我回学校取通知书，踌躇良久后终于问：“王老师，老白知道我考上高中了吧！”
王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谁？哪个老白？”
“新华派出所的老白——白所长。他说跟你很熟。”
王老师笑了，“不认识。什么派出所老白！我哪认识他们。”
那天，我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我站在校门口，很久很久。因为老白说过，只要我搁这儿一晃悠，他立刻就出来把我带走。这很后的离校时刻，真希望能见见老白。但那天，他始终也没有出现。
之后的数年，我考上大学，顺利工作，娶妻，生子……行走了一个正派人应该走的道路。老白，让我这个边缘少年变回了一个“人”。一句“老白来了”，追撵着我在奔跑中迈向正途。
几天前，我无意中经过母校，不由得大吃一惊！学校已经没了，代替它的是一片施工中的楼宇。那条小路依稀还在，两侧的大墙和趟子楼却荡然无存。我向里面急走几步，那条被我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三百米小路，竟然长得如同我行走四十年的岁月。
那些能够换起青春记忆的校园啊！那些梦里无数次回首的年华！泪水不由得潸然落下。突然，我的耳边不知怎么就有谁高喊了一声：“老白来了。”
我急忙回头望去，阳光下，只有远处大马路上往来不断的人群车流，还有一家教育中心悬挂的“有关教育与感恩”的巨大横幅随风摆动。
20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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