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的天怕是已经黑了吧。
吴老太盘腿坐在炕上。她侧耳听着外面似有似无的声音:有一只燕子飞回来了,它钻过木窗洞,翅膀“扑棱”两声,便入了巢。还有一只没回来。她心里念叨着。
似乎,每天下午她除了数着檐下渐逝的光阴,便是等待这两个小家伙何时归巢了。为什么那只没回来?遇到树猫了吗?吴老太不禁为和她相依多年的小雀儿担心起来。
当地有一种猫,专门藏在密密的树枝里,等着歇脚的鸟儿撞上门来,它趁其不备,鸟儿便做了它爪下的美食。她曾经养过一只,每天除了守在墙角那棵槐子树上,便是坐在堂屋的地上,仰头看着檩条上的雀巢,恨不能这里能长出一棵树来,它爬了上去,也算是给这屋子驱了清静。吴老太每次看到猫像贼一样看燕巢,便会上前断喝,踢到猫身上的力道也变得比平常大些。猫“嗷”的一声消失在院墙上,燕儿也慌张地撞出堂屋,接下来,便会一连静下几天。
吴老太不喜欢静,她喜欢听声音,鸟儿在窗前鸣叫着,她都能听到那对小翅膀“扑楞楞”飞过。这也许跟世界在她眼里越来越模糊有关。忘了哪年,她的眼神越发不济,东西不拿到眼前,是看不清楚的,很多时候,她都是靠耳朵去分辨这个模糊的世界。这辈子流太多的眼泪,连下辈子的都流干了,像村头的那条小河,不知啥时候,水没了,河枯了,连滴眼泪的水都没有。
唉,人老了,不服都不行啊,年轻那会儿,千米外的东西在她的眼里清晰的如近在咫尺。全村人在眼力上,都比不上她,曾经有个人说她的眼晴堪比传说中的千里眼。
说起千里眼,吴老太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可寻。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把全村人都集结到田里,原因是有一种肥必是在雨中施放。它挥发着刺鼻的味道,如果在晴好的天气里,需要翻了土去埋,否则气味挥发掉,它也就失了肥料的效果。雨天里,气压低,肥料随着雨水当时就化在庄稼的根子附近,入了泥,任它再挥发也失不了多少。
雨下得很无序,时大时小,玉米地里人影攒动,生长小队长的嘶吼声在雨里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希望早一点将本队负责的地块尽快完成。但是,大伙干劲十足,一看干活间隙还不忘说笑,便知道,他们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他们似乎并不想早些完活回家。然而,说笑不误手上活,一场暗暗却充满着激烈的争斗在雨水里渐渐长温发酵。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村里每年这个季节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队里的骡车要拉上百亩施放的肥料,自然就有先有后,离自己地块很近的化肥当然成了大伙争抢的对象。施肥接近尾声的时候,总有一队落于很后,肥料用尽,或者等待骡车去拉,假如只差一袋半袋,那才叫拉骡车的马夫追悔莫及。
那一年,五队成了很后,偏偏就只差几十棵玉米的肥。淋得落汤鸡一样的人们在地头互相取笑着,你怪他,他怪你的,为了半袋子化肥不值得再跑一趟骡车,很后,队长安排队里很年轻的宋保全骑上队里仅有的大铁管自行去队里库房取。宋保全歪歪扭扭的骑上去了,这群人在雨里继续说笑等着这很后半袋化肥,只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几个眼力好用的翘着脚往北面的路上看,雨越下越大,哪看得到人影?站在一旁的吴老太发了话,不过年轻那会儿吴老太可不叫吴老太,叫吴春花。
吴春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镇定自若地说:“等等吧,快了,他把化肥弄撒了,正收呢。”
咦?你怎么知道的?大伙看看没有动静的路上,又瞧瞧吴春花,取笑她是宋保全肚子里的虫虫,要不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吴春花没有理大伙的取笑,自顾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朦胧的弯着腰的身影。终于,宋保全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地头,吴春花上前取了化肥赶紧进地里,用不上的人依然在地头说笑。
“哟,保全,刚才春花说你在半路上撒了化肥,是不是真的。”
宋保全抹着脸上的雨水,似乎手上有什么东西,抹过脸后便“啊”的一声蹲在了地上,双手不住地擦着眼睛,鼻涕眼泪齐刷刷地往下淌。
“哟,保全,这是怎么了。”好事的人就是有刨根问底的那个劲儿,明知道宋保全是被手上的化肥熏了眼。
宋保全涨红了脸,嘴里“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是,是撒了。她千里眼啊。”
一群人哄堂大笑,雨水呛进了嘴里都顾不得。那件事过后,吴春花得了个千里眼的称呼。
不过,只有千里眼吴春花知道,她的这个千里眼啊,不是长在脸上的这双,而是长在心里的那双。依着宋保全呆愣的性格,慌张马式的作风,可以打两个来回的路,他却独独没有人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化肥撒了。圆圆颗粒的化肥捧在手里可以滑落一半,他又笨手笨脚的,干活没个思路,收好化肥,又扎好袋子就已经不错了,弄不好,来个第二回也是不奇怪的。
果然,就被她猜中了。她的眼力是好用,看得远,但是能细致到看见他收化肥,却是凭她心里那双眼看的。
吴老太揉揉眼晴,现在的她呀,从窗户上看院子里来的是个谁就不错了,哪还有什么眼力。该瞎的瞎了,该闭得闭了。
还想啥想,活一天算一天吧。吴老太下了炕。她偶尔想想过去,却又不愿往深里再回忆,因为,那些想躲又躲不开的记忆曾经是她干涩眼里泪水。如今,时间过去那么久,就算是心里那双眼睛还能看到啥,不也就只是看到这几十年的孤单的日子吗?还能看到那个年轻的虎背雄腰的身子?还能看见她水灵灵的水花一样的脸?
不能喽。吴老太摸着门框,踏进了堂屋。她有些为自己心里的念头臊得慌,多大岁数了,还想七想八的,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啊。
“吴奶奶,吴奶奶”。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吴奶奶,水缸里缺了水了,我给你挑了两桶。”
随着铁桶碰撞缸沿的声音,又“哗哗”两声。吴老太听到了水在陶瓷缸里晃荡着,那么肆意。水花一定溅得高高的,落在缸边的土里,又撞出一个个土坑。她听到水珠落地的声音,闷闷的,是落在了松散的土上,脆脆的,是落在了光滑的地面上。年复一年,水缸边上的地面都有些凹凸不平了。
“我上辈子在哪修来的福哦。”吴老太模糊得看到一个红色的人影消失在门外。
【二】
夜,说来就来。
虽然,黑暗对于吴老太来说,并不防碍她的行动,她习惯了朦胧的世界,但是,她看不见墙头那轮红影的时候,她的心依然会随着夜色的来临而变得沉重。
吴老太关了院门,关了房门。她侧耳听听檐下的声响,静悄悄的,啥时候那只燕儿不在了?家里早就不养了猫,不会有猫再吓着它,它去哪了?还有,那只没有归家的燕子到底回来没?她似乎没听见它的叫声,而且,先前那只什么时候飞出去的,她也不知道。
唉,吴老太叹了口气,是不是眼瞎了,这耳朵也快聋了。她脱了鞋,上了炕,不再去理会燕子的事,这样的情景以前也有过,有时候,走上三四天不见踪影,突然又会叽叽喳喳地飞回来。
吴老太从炕席底下摸出一把木梳子,梳子上有股头油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檀香。她靠在墙上,将木梳子叼在嘴里,两只手伸到脑后,不紧不慢地拆解着盘在一起的发髻。她看不见头发披散下来的瞬间,但时间久了,她能摸出头发里越来越花白的颜色。
木梳子用了几十年,也被她的手指抚摸了无数次,她记得这把梳子的颜色是深棕里还带着些黑色的花纹。木梳子是精心打磨过的,齿比一般的密集且厚实,梳子长短下刚刚好,握在手里既轻巧又能轻易得穿透她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有个人曾经说,这种木头里有一种带香气的油脂,长年用手抚摩,便会慢慢渗到表面,与手上的汗渍和空气碰到一起,木头会变得越来越有光泽,握在手中的感觉也会越发的圆润。
她用了几十年体会那个人说的话,也用心去体会木梳子在她的手里的变化。如今,她看不到木梳子上的光泽,但她觉得木梳子真得是越来越有灵性,她的头发只要接触到梳子,那缕由内到外渗透出的檀香,便会在她的发间弥漫萦绕。
吴老太闭着眼晴,一只手轻轻地缕着几乎垂到土炕上的长发,一只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享受着那抹扑鼻而来香味。这个香味,自从她用上这把木梳子开始便一直陪伴着她,她习惯了,也慢慢的依赖上了它,这一天里,如果她不细细地闻上两次,夜里的觉都不会睡得踏实。
睡了,睡了,这一天过得真是快,还没干点啥就又黑了。吴老太摸到总是铺在炕上的被子,浑着个儿躺进了里面。
早春的天气有些凉,还是中午的时候,她在灶上烧了些柴,烧了一壶能喝上整一天的水,煮了两碗清粥,剩了一碗捂在炕头上,用那点余温暖着。自从她住处进这个屋子里,晚上的灶火便是清静的,不是她舍不得那点柴,而是这么多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出气的,烧再多的柴也是白搭。她习惯了这些年睡在冷炕上,她也习惯了不脱衣服睡觉。
吴老太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她看着窗外的方向,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外面似乎刮起了风,窗棂上,年前糊得窗纸不知哪里扯了一角,细微的“啪啪”声音在黑暗中格外的清晰。
今天是几儿了?吴老太掐指算算,过了年有三个月零九天。黑暗中,她轻轻叹口气,整整四十年过去了,她从一个油黑着辫子的年轻女子,走到这个驼着背,瞎着眼的老婆子,而这个屋子也变成了她的活棺材。
四十年,一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她就这么生生得走过来了,走得她心里割了一茬茬的荒草,打成捆,垛成垛,连到了天上,遮住了太阳,她的世界便彻底黑了下来。但是,这是她愿意过的日子,怪不到别人身上。
隔壁的老喜头说她从小是个执拗女子,认准了一条路,就再不会拐弯,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涯,她也会义无返顾得跳下去。老喜头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虽然她早已忘记他穿开档裤的样子,但是,他那副直到娶了媳妇还淌着鼻涕的邋遢模样,一直是她偶尔想想过去时,脸上的笑容。
她承认,老喜头说得没错,这就是她,一个在村子里传说是*,后无来者的女人。她偱着一条路,走到了天黑,她不指望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算让她永远走在黑暗中,她也不会后悔。
吴老太摸了摸枕头底下的梳子,油滑滑的,那抹温润柔软到了她的心里……
“给,红木的梳子。”一双粗糙的大手伸到她的面前,手掌里是一把如半月的木梳子。那时,她的脸面若桃花一样的红润。
早晨的微风中,她黑亮的长发瞬间散开,木梳子的密齿在她的头发里穿行,她的心渐渐酥痒,想说得话氤氲到眼睛里,化成一汪春水的羞涩。
“你个死妮子,赵家人来提亲了,找你不见,原来在这儿伤风败俗,他是个啥人,要爹没爹,要妈没妈,要家业没家业的,不怕庄里人笑话啊。”
两人话还没来得急说,身后便传来一声断喝。来人扯着她的胳膊,她死命挣扎着,她可怜地看着他愤怒的脸,不住得摇头。直到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离开那个憨憨的影子。
她没有向来人求饶,她知道这样的求饶在爹爹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她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而她,只能是眼角的泪无声跌落。
“春花,春花——”
吴老太猛得睁开眼,谁在叫她?然而,睛前黑暗依旧,静寂依旧。
刚才似乎是睡过去了,她梦到了他,那个做梳子的男人。
他说这块红木料是爷爷那把老椅子上的,那年,老椅子被父亲拿去典当,爷爷情急之中去抢,但只抢下个扶手,椅子没了,也送了父亲的命,父亲赌掉了椅子钱,也赌掉了家里所有的田地房产。第二天,父亲漂浮在村头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只能及到大人的腰,是淹不死人的。他说,他看到父亲被人拉上岸的时候,身上系着两块很大的石头,父亲死了,母亲在当天晚上将自己挂在西厢房的房梁上。爷爷守着他,过着清贫的日子,没几年,也撒手西去。家里只剩下这块红木扶手放在满是灰尘的柜子上,他说他在那个连围墙都没有的破烂院子里,点灯熬夜的整整做了两个月,他说只有她的秀发才配得上这把红木梳子。
时隔几十年,这一幕幕烙在她的心里,犹如那把木梳子每天都在一下一下刮扯着她的心。从年轻时侯刮得她心乱如麻,刮到现在再无痛觉,这个过程成了她人生路上不可缺少的,以后,还要伴随她的余生,直到她归了土,做了泥。
然而,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
她嫁了赵家的小儿子的那一天,有人说他扛着铺盖叛卷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偷偷跑去他的破院子,连门都没有上锁,她只当他下地干活,过了晌午还是要回来的。哪知,他是真得走了,几十年过去了,破院子成了黄鼠狼的家,夜里,小孩子们都不敢在他门前经过。
这都是命啊。吴老太捶打着胸口,自从他离开这里就没有畅通过。
那年,她做了赵家的儿媳妇。那赵家小儿还是个十一二岁调皮的小孩子,每天除了吃喝打紧,再没有什么是他认为的大事,更别说夫妻间的行房之礼。背地里,她听到过他娘教给他,他却不耐烦地说他娘多管闲事,自顾着去和小孩子们玩乐。他们成亲刚满百日时,他和小孩子们牵出家里的骡子车,去比赛谁的骡车跑得快,骡子惊了,后腿弹起来打到他的胸口上,只是一个不大的红印,然而,就是这个红印,送了他的命。赵家小儿死了,她成了寡妇,除了赵家,没有知道她依然是处子之身,而赵家为了脸面也瞒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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